20060603

美麗了你的天空,溫暖了我的心房



6月3號,六四運動的前一天。

六四是中國悲劇性的命運,是一道裂痕,也是一條鞭策的長鞭。

我的六三,卻是什麼?

我一直以為,只要自己過得好,外界怎麼樣,我可以完全置身度外。

不,不是這樣的,原來忙碌也是過錯,誰教我要忙碌起來呢?

是因為我自己讓自己忙碌起來的啊!

“我們是有選擇的,”有些聰明人不斷地啟發我,又不斷地提醒我。

我被生活的海浪衝擊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是一條船,應該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在出發以後,可以應時回航。

我們的雷達,探訪的到底是不是一個叫做“前方”的地方?

水過之處,已失卻了舊日的痕跡。

後面的水鳥,三三兩兩,哀哀悲鳴,款款低唱。

黑暗中等待黎明的那一段時間,尤其衷腸如琴,振音迴響。

我的船已經走到很遠很遠了。並且,將越走越遠。

為什麼我們要透過各種儀器透露自己的消息讓別的人知道呢?

這樣的散播,是我們的天職,還是我們的使命?

即使是達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境界,我不想問人前路如何,也不想在行前以前進行探測推斷,就讓它隨風去吧,去到哪里是哪里!~~

今生之前我是誰,今生之後誰是我?從來我們可以選擇不去分析,遠想太過渺茫,不如煙消雲散。

所以啊,我說同行過的人無須牽絆,我們原就對別的事物無知無聞,無意間我飄到此水與你相會,我願像一面清晰的銅鏡反照塵世光芒,然後回復暗淡。

我要重新出發了。前面的水路是否有你呢?

不管你是過去,還是現在,還是以後,在哪一個時刻出現,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你們都是我黑暗中的星星,每一晚我的仰望,美麗了你的天空,溫暖了我的心房!

20020713

天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的一位朋友寫了篇文章開頭就說,你抬頭望過天空嗎?

這句話帶給我一些想法。天空不是舉首睜目可見,不必特意凝視的嗎?然而昂首仰望,無際穹蒼,一分鐘前的那片天空常常已不是這時候的天空。對我而言,天空如同變化,可以一刻之間,讓你思緒插翼飛向冥冥。天空會隨時變臉。變化無常的天空的臉,讓我想起小時候。那時,小小瘦弱的自己,坐在我家木板屋靠窗的坐位,思潮起伏,天空的臉打了一層薄薄的素藍妝,它的心情也像喜愛上妝的女子,顏色變換無數次。而那時,村子裏的鳥聲啁啾,學子在校園的聲音也此起彼落的熱鬧樣兒。我期待,我期待著,被老師從遙遠的白日夢中拉出來,然後然後啊,琅琅讀上一個清爽的早晨。

當自己終於被緩緩的音調喚出,遠遠仿佛有一片泛紅的霞潮,擁奔我處,童年的記憶永遠瑰麗,夢中的自己繼續拿起書本,害怕的喜悅是那麼熟悉的一種體會。於是我笑,把聲音放低,把稚嫩的音色調沉,把靈魂放到窗外的世界,天空中的太陽發光發熱啦,每一條金絲縷,把每個孩子都照射成金童子,溫暖每一個金童子的孤獨卻愛熱鬧的心。那時啊那時,天空的紅色是夢幻的色彩,不但鮮豔奪目,也培殖勇氣與信心。天空的紅,於是有了英雄的象徵意味。這樣的事,還未入學的我,常常在翻動哥哥的書時想及。

那一年,大我兩歲的三哥上的是下午班,我每每假裝拿他那每次都忘了的水壺走進校園,在每間課室外踱步窺望,複在三哥課堂門口偷偷望進去,一直到裏面的老師喊:“你找誰呀?”

“我……我找我哥——”我說,並把水壺高高舉起。登時哄堂大笑。那個時候的三哥靦腆的臉至今難忘。

後來,紅色的太陽把我褪了色的書包繼續由綠色曬成黃色。我背起書包,從學校的旁門穿出來,食堂的阿婆的面色六年來還是陰沉得快要下雨,只有偶爾難得一見的一抹微笑,在賣面給你時隨稱讚你是乖學生時免費出賣。我低頭一面踢著石子,一面看著回家的那條路把十分鐘的時間吃掉。那天下午,同學的名字和表情填滿了整個天空——張XX,第二十八名,江XX,第五名,鄭XX,第十二名……我渴望那一年的成績永不褪色,為我奢想父母的愛爭得條件;然而雙老說考得好是應分的呀,不應作為交換親愛的條件。曾經我以為苦掙的果實可以剔除天空裏滿布的失落的雲朵,原來只是我在苦夏裏做的一場乾旱的夢。

而妹妹仍然為她是個女子在新年時爭得一件美麗的裙子。而無論什麼時日,父親總把我們童年的記憶與他的距離扯得好遠,那時,咖啡館裏的麻將台,大概是比老婆孩子還親的吧。而當時最小的妹妹,偏又得寵,幾個兄弟常常為了父親的偏心,心有疙瘩。直到患癌症之前的幾年,父親突然留意起家中的狀況來。漸漸清臒的面孔才變得和藹可親,那時候,我已經盤算好進師訓,拿津貼,勤讀書,以後再想辦法跨入大學門檻。教書教了幾年後,我終於可以走進馬大中文系的殿堂,當初的遺憾都變成了激動,還有,還有很多很多說不出來的感受。捧著錄取信那一刻,時光仿佛回到年少,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並在心裏用大喇叭的聲量播放:“爸爸,如果你還在——”好像證實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曾被證實。那些等待入學的夜裏,這樣的想法頻頻催人淚下。悲欣交集啊!轉念之間這麼多年過去了,爸爸,爸爸,多少年了呢?是十年吧?——我常常不願意自己的記憶太好,深怕把潛伏在記憶極底處的悲傷喚醒。

童年有時真像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魘,而為什麼呢?這麼多年過去了,童年依舊入我夢來。每一次,不只是翻新內容,還把蒼白的舊時光補上色彩。那時的天空呢?現在的天空呢?不管我去到哪里,看我的仍還是那片天空!異鄉,家鄉,徘徊,天還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我曾經在這裏吧,曾經在那裏吧,但是我卻必須要問哪,應該作為我們的天空的爸爸你呢,我們曾經不懂得憐惜的流光呢,現在哪里?

20020609

夜奔



“大家想不想玩遊戲啊?”那人試圖以誘人的口吻及溫柔得能溺斃人的聲調引你入彀。你呢,你在一陣歡呼的喧嘩中保持一貫的沉默(隨時引爆的沉默),並把嘴角輕易地牽動成一絲年輕的笑容,仿佛你也樂在其中。

你模糊了現狀中的年齡心態,你知道,屈指數來那已是過了去的十年了。

他們很放。他們說:拒絕讓生命留白。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祭起各種怪異的姿勢狂歌勁舞,只要他們認為這使他們快樂。你知道,他們活在一個與你完全不同的XYZ年代,管自己叫新新人類。他們敢作敢為,沒有你的諸多顧慮――你?你甚至拒絕讓別人知道你的年齡,憎恨那些一直探索你生命深處嵌藏的過期青春與發了酵的故事的人。

你在飄。你屢屢讓自己逃離現場――即使在別人面前強留一副軀體,也不過是沒有豐涵內容的靈魂,你想像自己是失卻意識受傀儡的骷髏,一擺一動皆不由自己。

“你什麼名字?”“讀什麼系的?”“是七十九年出世嗎?”“家住在哪里?”這樣的問題不斷以核彈的威力轟炸你。你精神散落滿地成零碎的碎片。你有時還能笑笑,寫名字給人看,但這樣的時候極少。“這字怎麼念?”“咿,有這個字的咩?”又是一枚炸彈。你覺得自己碎得七七八八體無完膚了。

於是你迅速拉開了門。奇怪的事開始了:你不知道哪來的這扇門,你張望良久而門終於被你上前推得敞開。你離開嬉笑聲如落英紛紛的那個空間。走出去,你對自己說。四野流動的新鮮空氣狂撲而至。你貪婪地猛吸,就像你快缺氧,而上帝隨時伸手從你體內攫走你的生命,你狂吸著空氣,那種滿足,令你有麻醉的感覺,有昏厥的感覺。

然後你突然發覺你在狂奔。這場奔跑快得無法想像,前面是黑暗,耳邊是嗖嗖而去的風聲。你覺得那前面是什麼了,是,你向著黑夜沖去,向命運,向人生,向不可知沖去!你期待光線,熱切地往前,希望從黑暗中看出一線光源來!你忍不住向前用兩隻手來回地掰,在踉蹌的跑姿中一束光忽忽閃爍,你緊緊抱住!告訴自己:再也不想放開,不願放開……

“你要玩遊戲嗎?”這一聲問句在你腦門前後左右轉悠試探,回音震盪,接著那聲疑問又低了一些些,柔和了一些些,似乎輕輕愛撫你深沉憐憫你。終於你惶恐不安而怒吼,說你不要了不要了!漸漸又覺著你臉上有一種跡象如洪水激流急速蔓延,面頰上青筋跳動緊繃膨脹,你壓著臉,企圖扯平它的起伏安撫它的激動。然而那綿延不斷的鼓噪悄悄爬上你的耳膜以最強音留言:親愛的,你將永遠無法扯平。

你不停地狂奔。你無法想像向黑夜狂奔要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氣,你的心明明叫著撤返,你卻沒有停下來;你怯懼的身體搖晃發抖,然而你卻哆嗦著也要與黑暗拼搏到底。望著無可名狀的暗暝,你那被魑魅媚惑的心開始運作生產力量和勇氣。你無法想像黑夜能給你多大的力量和勇氣,有多大的驚嚇,便生出相等量的力氣――你,在恐怖惶然之中繼續夜奔!

在奔程中,你無法支配你的下肢了。於是你捂著臉,嚶嚶而泣。自你眼縫進入你眼簾的全世界皆動盪扭曲,事實的真相真得讓你無法置信――你多冀望超越這片慘暗呀!

沉默的聲響繼續鏗鏘,平地響雷,仿佛在說,嘿,這就是遊戲規則。你逃累了,累得匿伏于自己編織成的各國思想哲學家偉大的帳篷裏頭。你在帳篷中仍舊狂奔,一思及束手就擒毫無對策地坐以待斃,在駭懼中的細胞只得卯足了勁衝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律動的心臟以川流的血液在血管裏如此競相走告。

你堅信黑暗的盡頭會有光明,生命總會有轉彎的地方。終於,光明在你的心房開了一盞夜明燈。在如死的寂黑中,你竭力賓士。腳下虛虛實實,似無路卻有路。

前路不斷邀請你,你不敢停下來。

20020602

醒來

睜開眼睛細縫,窺視偷偷掀簾而入的晨光用心畫的一道直線――世界,被那條泛散的光線擦亮。惺忪睡目懶懶游顧,已尋不著那個趁拂曉輕輕點綴世界以色彩的仙子。屋外此起彼落的聲音雜響――時而是狗吠,或是貓叫,或是鳥鳴雞啼;開始進入最高潮狀態。

世界蘇醒了?

我從床上跳起來,抓了眼鏡戴上,适才的朦朧轉瞬變為清晰的現實世界。唰唰,唰。布簾外的草坪是籬笆,在那籬笆叢生的草堆中突然躍出一隻松鼠覓食,望過去,它此時捧起什麼咀嚼,橫目冷看窗花內的我,機伶伶轉動眼珠子。“我有的食,你有麼?”那模樣恁地倨傲――我打個呵欠,朝那小東西微笑,想我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活是否還好。松鼠翻了個身,那條大尾巴搖擺間,已走出我的視線。

陽光下那屋旁的雜草與初來時相較之下已然暴長,逐日為我入住十七區的這個家的歷史作了記錄,諷刺著只得片刻悠閒的自己。它們已這麼長,我什麼時候注意到了?

我扶著窗櫺迎向陽光。鬧鐘此時失聲尖叫――我全身在朝陽包圍下的細胞,如夢初醒。

是是是是,該洗刷了;是是是是,該投入生活戰場了;是是是是,該開始在忙碌的怒潮裏繼續翻滾了;是是是……

我忙碌的日子呀,不斷地被標上不同的代號與新符備忘錄裏的筆案――寫著今日與某某如何如何,明日與某某如何如何,只有別人,卻隱去了自己;而鏡頭一轉,把我轉入了課堂上,追趕老師說話說話的聲音的自己,變成一個追逐靈動跳脫的兔子的狩獵者。無數個精神分化體掙揣想離開身體,無法集中精神捕捉用力蹬跳的獵物……

如今我面對著這洗滌我隔夜的靈魂的清早陽光,我的靈魂熱氣蒸騰,冒出迷糊的氣泡。回想那一個星期裏連續數天八點的課,每次醒來,仿如強迫自己自夢中把自己強拉回人間,而人間蒼蒼茫茫呀。問陽光怎能如此每日依時作息從不間斷呢;而陽光從不理會人群的忙碌或悠閒,只管發放溫暖的光。呵陽光陽光,多令人讚歎。

常常就這樣,起來在窗前日光浴,舒服暖和。

匆匆走入沖涼間刷了牙齒洗了面子刮了鬍子沖好身子,再挑衣褲穿上。是是是,快八點了,該出門了。

出門前,從自己那靠近屋子後門的房間拐入大廳;眼前大門仍鎖著。咦,門仍鎖著?難怪屋子裏這麼靜謐,而今天的陽光是星期幾的陽光呢?

努努嘴。我一壁拉開穿好的衣服,一壁走回房;門內是我親愛的床呀。我把衣物往室中椅上一掛,一頭往床栽去,管那屋外日光華華。

嘿。我乍然昂首覷了窗外一下,把簾帷拉攏,把眼合上。日子怎麼過,醒來再說。

20020527

你聽那汽笛聲聲響



那巨龍走入暗道不斷發出聲響。朋友啊,這是我最後一次從第八宿舍離開。

嗚嗚!我一行一行讀過你們略帶憂傷的眼神,在你們清澈水汪的瞳眸裏我走出來,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我說。我把宿舍裏的書物托朋友載往另一友人的房子放下,把沉重的心情折疊成一隻紙飛機,放入信封,投入未來。小小行囊在背上哭泣,我的腳步帶我走向月臺……

嗚嗚!我一句一句讀過你們帶著不舍表情的笑容,而我兩袖清風,學詩人不帶走一片雲彩。我說。我把第八宿舍的故事留在午夜的風中,任它呼呼淺吟低唱。當離別逐日走近,我每日以口琴提早吹醒歲月,悠揚寄語夜空,明月請為你我長照,朋友宜擅自珍重……

嗚嗚!我一遍一遍讀過你們期待著再會的送別,外面的霓虹閃爍,不改深種的情誼。我說。所有的昨日,輕盈得感覺不到重量,飄然而飛。握緊票根的此時,逝去的歲月驟然變成重物,得要用力去支撐。思念在距離拉長之後逐漸成形並擴大,且愈來愈纏人,摔不掉,揮不走……

嗚嗚!嗚嗚!我曾經一次一次錯讀你們的年輕啊朋友,認為你們的夢沒有實在的靈魂。我說。現在我卸下包袱,釋放了似是而非的自我,以你們的角度感受你們。終於領會,交會時難免有所摩擦,然而刺耳的聲音過後也出現了難得的真誠的火光。

嗚嗚!嗚嗚!我一再又一再以為我能走得從容啊朋友,積經驗之大成,忘記發生的人與事。我說。我只是路過的旅人,此處也只是一個驛站。火車汽笛響起了,聲聲敲心坎,勾連的車廂游走如龍,心陡地空虛成一棟過大的房子,你們啟扉而入,充塞其間。我擁抱著的不是沉重,是感動!

嗚嗚!嗚嗚!我曾經一回又一回以為自己已習慣孤獨啊朋友,我不需要完美的相送,只要我行我素,各走各路。我說。偷偷想起每一張D300樓上的臉孔,眼耳口鼻身手足,歷歷如見。我們住的地方最靠近天堂,我總是這麼說,但你們是我的紅塵,而紅塵至讓我牽念。我來了,我走了,走進你們心中那間房的同時,你們也走進我的。我們是各自心裏最珍貴的客人。嗚嗚!嗚嗚!如今歲月的汽笛長嘯,邁入新的一章,前路到底是故鄉,還是人生呢?路上風景更替跳躍,你們在其中閃動,子夜前塵入夢,朋友不說再見,必再相見!

嗚嗚!嗚嗚!轟隆隆嗚!朋友啊,那不是龍嘯喧天,是我們未離開已開始思念。

20011122

遙寄亡妻——一個人在他鄉




卿卿如晤

挑燈展讀自己
暗夜中與青春搏鬥
歷史老得雞皮鶴發
蒼白如死
血肉模糊卻相連的臍帶
無法挽救因缺氧而窒息咽氣
的發梢,枯槁的昨日
撕裂超越半個世紀的老人斑
歲月的五官不斷扭曲悲慟
每一條神經線都呼喊——
遺憾
遺憾無暇呼痛


吾妻

迂腐的歷史狂熱戀愛盛裝的自己
我貪婪地吮吸簇新忘卻冷郁的古夢
不許深夜有夢,不許!
古老的夢是因非果
不可再繁衍
在更純粹的默哀裏步入涅盤
捨身凡塵
獨自證道


吾妻

貧病的記憶史實掙喘求存
再行吟不成豐碩的詩
叔本華和尼采在生命烘爐中被燎烤
性靈欲望的魑魅虎視眈眈伺機煉成丹
在有意義與無意義之間繼續吊詭
狂妄與野蠻不須慚愧
慚愧的應是日月與流年
在流逝時尚不存善念
“歡迎光臨——自欺欺人的幸福野店”
這前面是僅有的豎牌
不知是座標
還是路障


吾妻

我手上的兵力和武器
能防衛多少時候呢
所有沮喪沉抑和消極
皆在數步之遙列隊鵠守
等著鳩占每一個魂靈的雀巢
磨銷鑿剔以各種主義為底線的
堤防和堡壘
無物無我無色無受想行識
苦是真相煩惱是菩提
活著就是行動而非只是呼吸
信者得救信者得永生
我為我主上帝已死——啊!
主義在壓力下縊死
我們仍要以頭腦站立
對這個一次性的生命呵生命
無法憑空思索無法思索


吾妻

有人說生命之樹常綠
生活是灰色的
無明與貪嗔癡
一直潛伏蟹居於“我”以至終老
我祈求啊,讓沉著壓抑與內斂
常駐我心(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
而對於自我我要如何描繪
如何刻劃永恆
才一下筆就孫大聖抹了臉
本來面目是滄海桑田
樹未必常綠
生活也不盡是灰色


吾妻

羊群在失眠的空中躍過
苦苦搜尋業已乾涸的快樂溪流
生命的悲喜在莊嚴的河床面不改容
我因而沉默
(曾經以為我是一枚地雷
擁有的是安然平穩的現在
和最動盪破碎的未來)
請勿梳動我擅自結霜的華髮
隱居其間我溫柔黝暗的甜美
隨時引爆轟碎過去未來上下四方
以最妖媚的力度和姿態
探索攫取並深撼
汝日益枯竭的芳心
在汝行將忘卻之際
我將出現
——以生命與愛署名

卿卿如晤


永遠的小孩




我坐在這裏不停地打盹。

當陽光遺留在空氣裏熱溻的感覺,都教火車晃動體態逶迤而去時被空調機硬生生地推擠出一節節的車廂之外。窗外的光影不斷嬗替;藍天白雲在外,多舒適的安撫啊!

我於是坐在這裏,身體在座位上放鬆滑落。呵欠如影隨形。

遙遠而細碎的聲響,在火車軋軋的巨響中千方百計躍進我的耳際。我知道那是空氣裏歲月被撕裂的聲音。

昏沉之中,那雙慈祥的繭手仿佛就在身旁,那把永遠柔美的催眠聲如常守護。我在擺蕩,擺蕩于徐緩冗長的頻率中。怎麼還是這首老調子呢?就只有這首歌謠嗎?

我微眯著眼也微張著眼,在眼睛開和合的矛盾中注視前方。前方是黑暗,黑暗是一件籠住時空的巨袍,裹住被穿透與被撕裂的歲月。那個孤小的靈魂,那個遙遠的小孩,在寧謐而動盪的墨黑裏摸索,困難地前行……

(在夢寐中,你可有審視我的不安呢?把我離軀的魂魄,輕輕地牽引吧我把整個自己都交付予你了。)

這濕綠的山林是哪里呢?

啊啊,眼前這破落的木板屋是誰人的家呀?

――媽媽,我如此悄悄呼喚。當孤寂把我的勇氣趕走,變成瘋狂的巨浪吞噬我,媽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媽媽?

當我企圖以哭喊聲自衛,以你教的夢囈般的老調子來驅逐驚懼,卻發現聲音一如稚嫩的小孩。媽媽,整條街只有我尖銳的聲音撕破長空,好冷清啊冷清得讓我發抖!

對門後山的膠林不住地傳來鳥鳴與蟬叫,啁啾啁啾,知了知了,多煩人啊我一聲也聽不下,心裏很是害怕四處還是不見一人的情況。我抹去眼中的目屎,蹲坐在屋子門口良久。良久良久我抬頭,抬頭看木門左邊的一片鐵卡,鐵卡上刻著模糊生塵的A23號。這不是我家門牌嗎?

我伸手去抓呀抓卻踮起足尖也夠不上去。我的四肢怎麼像粉藕一般粗圓短小啊?還有這門牌,誰把我家門牌放高啦?

疑惑間被一雙巨手憑空擎起,是誰啊?我竟然說不得話。那雙手拍拍我磨過地上的屁股拍了幾下,塵埃抖下來了。我看到驚懼像個賊躲貓貓似的躲在門前的南海水蓊樹後,我笑了。回頭看那個人,我依在她肩上,嗅她誘人的乳香,噢是,就是她。

(我仿佛知道是夢,偷偷把她的霜發塗黑,把她的魚尾紋撫平,把她身上經時間加工的老味撲滅。這是夢,是夢我才不知道自己才那麼一點點年紀啊。)

是。這是我的搖籃沙籠。這是我在晃動的夢中與童騷味格鬥的地方!這是把人催入夢鄉的溫床啊把童年搖落了地,把嬰兒搖得會爬會走會說話會思想,把美麗的故事搖進了川流不息的歲月長河,搖到了夢中也難得見到的外婆橋,搖出了歡笑,還有淚花兒……

而夢裏夢外的角色不住對換,時老時少,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何許年紀。一忽兒,那個以小手小腳艱難爬行尋找與觸摸新奇世界的,是我;一忽兒,騎著鐵馬狂踩而去讓林野景色嗖嗖倒退穿過那叢教人疑懼的鳥蟲交響深林處的膠林去的,是我;一忽兒,當故鄉在記憶裏變老,鄉音如同夢寐,那個在異鄉陌生床鋪上對窗前黯淡的月但願天涯共此時的,竟也是我――對如此迅捷遞變的流水年月啊這人生,我哪能不恍恍惚惚啊?

(時間呵時間,請以碎步徐走,莫要急躁,讓我更扎實更平穩地迎向漫漫長路罷!)

“蓬!”眼前驀地一亮!

——三哥,讓我也去!

我的心頭鹿撞,掌心不斷沁汗,身體一個勁兒地抖顫。

——行,可你記住得聽我的!

望著三哥好不神氣的模樣,我不禁又疑惑地問:

“那兒真的有許多蔬菜瓜果嗎?不騙人?”

三哥點點頭,面有得色。

——帶我去帶我去,我說。

三哥雙眼骨碌碌地轉了幾下,“可回來你要守得住秘密哦!”

他一顛一拐地走向藍伯伯的家,肩膀一直向一邊傾,回頭認真地把一句話拋過來,“要不,就再沒下次了!”

眼前忽地出現了許多瓜果蔬菜可喜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它們曾經如何在書本上,在媽媽的菜籃裏咧開笑容,誘惑著不堪一擊的我!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

真的有好多好多菜喲!

——看,它們鑽出了沙土,一棵棵整齊地在地上列隊!有一些在木枝架上攀緣,無論多高,瓜呀豆呀卻向下垂著,低著頭老老實實的樣子。

我的手沒閑著去摸,我的眼沒閑著去看,我的嘴也沒閑著說--哥你瞧,它們是活的,它們是活的!而且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啦!

陽光擁抱著大地。

好多的吉靈阿嫂1在菜叢裏穿來鑽去勞動!好熱哪,哥,看他們流汗的臉,好苦哇。她們的手在忙著幹活兒,腳在快速地移動,她們在趕些什麼呢?還有還有,她們怎麼都那樣黑呢?是太陽把她們弄黑的嗎?

對了,我們的媽媽呢。媽媽在膠園裏曬不曬呀?那兒有沒有這裏大?要走多久才能把所有膠樹割完哪?媽媽也那麼黑,一定很勞累吧!在屋子裏,我總是能聽聲辨出哪輛經過門前的腳車是媽媽的;然後飛快地跑到屋後幫著卸下腳車兩旁裝著膠水包或膠塊兒的鐵桶。那時,總看到媽碼鼻樑上沁出的汗珠,額頭上盈盈的汗水……

——好熱啊這裏。哎呀,死蚊子!要死啦這麼大只,叮人好痛哇。死蚊子好凶啦,我們回去吧好不好?這裏又熱又渴。瞧我身上的叮瘡,好癢啊我們回去吧。

(膠林裏的蚊子也這麼凶嗎?媽媽你教不教蚊子叮啊?疼嗎,癢嗎?太陽還沒起床的黑壓壓膠林裏必定有著更兇悍蚊蚋――是嗎?是嗎?可你總趁著午後的空檔講著水蛭如何吸血的故事,並描述天光鳥2不知在哪里喊鬼喊得有多淒厲可怖。你卻笑了。我們也笑了。仿佛那是件很好笑的事。你無懼黑暗中蚊蟲的肆虐呀?在他人仍安穩在夢鄉中酣睡時隻身走入山中!山中杳無人跡,零落孤獨的甲拜燈3照明下的世界,是怎樣的一片冷清與寂寥呢,媽媽你卻隻字未提。)

可惡的蚊子!

我用力地拍打。鼻頭忽地酸楚難當留下一抹鼻涕。

——邋遢貓。不害臊,三哥說。

我不服氣地把鼻泗擤掉。忽然想起媽媽的手在我臉上摸動時那股揮之不去的膠臭。那股讓我深深厭惡的惡臭,不明白為什麼,此刻卻教我覺得溫暖無比。在逃離家幾個小時後的此時,媽媽憔悴勞苦的臉孔,卻比膠樹上一刀一刀的刮痕更其深刻地刮在我的心版上了;她那沾滿臭味因不辭勞苦而結滿粗繭的手,比任何一雙柔軟纖細的手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在那時,我的心眼裏原已十分迷人的菜圃懾人的風景,你知道嗎它們怎麼也比不上你掛在臉上的一抹歡顏啊媽媽?

(媽媽,在夢中的我,有著更清醒的心靈。我隨在三哥身後,遠遠想起:林野深處嗚咽冷冽的晨風,如何撕裂你每一分青春的容顏:你額前的寒燈,如何在沒有陽光的早上,照明七個子女的路,溫暖我們的心;你在炎陽下大汗淋漓跋山涉水,沾染渾身惡臭,卻把溫飽帶回家來……)

——喂,走咧!

三哥扯了我一下。不知怎麼搞的,我看著那一群在瓜棚下菜園處勞作的工人們就掉入胡思亂想的巨網中。他們好像一幅流動的畫面,在腦間有魅惑的色彩與動感,不斷地浮現。

我趕在三哥背後,卻另有一個世界與我糾纏。那天的陽光,曬得我的脖子手臂陣陣赤痛。我們沿著黃泥路,穿過油粽園踢著油籽,來到一條清澈的溪流。對著山林美景我只覺詞窮。

樹蔭下涼風徐吹,蟬聲聒噪。樹上有小鳥,水裏有遊魚。岸上是一個發愣的小孩,那個小孩就是我。我像只旱鴨子呆立岸邊,睇望水中自己的倒影展露發黃的牙齒說,蝦佬4你好。笑壞了水中兩個遊得像活魚的人。他們笑啊笑游呀遊,說我是個小怕羞。我紅著臉注視他們光著的身子,在水裏那麼悠游自在,猶似發亮的泥鰍一般。而我卻仿佛封閉在一片小小的天地裏,不敢跨前一步……

我木立於漫山樹葉覆蓋的樹陰處,一陣不能言喻的空虛感倏地將我包圍。

天色不早了。空氣裏的陽光愈來愈稀薄。

三哥還在溪水裏囤起沙土阻擋小魚遊過,他和藍伯伯的兒子玩得不亦樂乎;溪水不時濺上岸,我不知是盛情邀約還是極力嘲諷我。而太陽要回家了,我透過黯黑的樹影發現光線的急速遠離,嘴裏開始咕噥。哥,快走了啦。快啦。

——媽媽。我突然很怕,這裏到底在哪里?樹葉後面的天空那麼陌生,離家有多遠啊?

——噢媽媽,你是否在水井旁的鋅板沖涼間等急了?我們應該在此時乖乖地排隊到水井汲水洗澡了,但我現在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啊媽媽。

黃昏的夕照掛在天的那頭。我望著片片紅霞,跟著也發急了的三哥。走出背著你到來的野林……

(那一段路程,心裏一直有一面鼓在敲擊著,鼓聲擂得那麼響亮,在路上都沒停過。在夢裏,那鼓聲一直響進我成長後的日子,都沒停過!)

那晚,我們在藍伯伯的家躲了一會兒,肚子響如雷鳴,知道躲不過。

藍伯母說我們死定了,媽媽把我們找遍了整個下午哪。

我和三哥只好硬著頭皮佯裝若無其事地走回家門。三哥說他已準備好應付的臺詞,可保過關。可還沒進屋,媽媽便怒騰騰地揮鞭抽我,我笨,吃抽了一鞭,放聲大哭起來;雙手不住擦著被打處,嗚哇嗚哇地淚爬了一臉。三哥呢?他見勢色不對,馬上拋下我一蹦一拐地逃到屋前後山林藏起來了。媽媽消不了氣,對著黑漆漆的山林嘶喊:

“死蹩腳仔,有本事別回來,回來看我不把你打死!帶弟弟亂走哇!”

她憤怒地說我們害她找了一個下午不見人影,沒人知道我們的下落……

她對著我吼:“不許哭!再哭便多吃一鞭!”

我望著黑暗的後山,想起今午在藍伯伯芭場裏的景象,視線模糊,縮在厚紙皮砌成的屋牆一隅泣不成聲……

三哥後來還是捱不住餓回來。

我在另一間房聽到藤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每一聲都驚心動魄,讓我顫慄!我蜷縮在地板上,緊捂耳朵,不敢聲張。

夜裏,我獨自數算著浮起的鞭痕,看著睡夢正酣的三哥,自己是何其清醒呀!媽媽年輕時的藤鞭從沒饒過誰,她不會為你平時乖一點而放你一馬。在輾轉反側中,我看到三哥嘴角輕牽的微笑,與媽媽的如此相似:他在夢裏仿佛又笑著蹦跳起來了!

(而在夢中,那些紅腫的鞭痕一一寫滿母愛;在記憶中不斷虛實交錯,在生活中乍隱乍現。)

我知道自己對外面的世界曾經如何嚮往過。

在夜夢中我一再脫軌以印象虛擬實境,在現實中一再從別人口中探求經驗和事蹟。年少本應對自由追求,對美好盼望,對成長狂想,而我卻必須在自己的憧憬和疼惜母愛兩點上取得輕重。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橫跨歲月後重讀童年的青年的我,再怎麼看也看不到小時候那個多彩新奇的世界了……。

唉。誰可以帶我回去小時候,看看那從前錯過了幾許風景的小孩呀?告訴他我有多想念他,想念那一段飛走的童年時光啊?

那些偶爾返鄉的日子,總在老家的簷前門口,或古井旁,或雞寮邊,或婆婆砍了疊好的柴堆前面,驚異地發現一個靦腆的小孩,獨自蹲坐或佇立或躲藏在一角,眼神茫然,若有所思。我快步迎上去,急急伸手觸摸小孩羞澀的臉龐,惟恐風一吹小孩就會突然消失。然而,才把手舉起來,小孩卻真的在光影中一閃,不見了……。

常常在這樣的夢境失魂落魄地乍醒,醒來已是清晨。

“是?”我睜開眼簾,輕顫而起,用馬來語說了這樣的一句話。眼前猶如聚焦不對的景象,我知道那是火車司票員。我輕揩眼角,報以一笑。不敢相信眼角冰涼的潤濕是我掉落的淚。――到了?

我說了聲謝謝,從天橋走到另一邊月臺,再走出搭客稀少的車站。

沿著街道,走過警局和長長的一排店面,在巴刹不遠處的岔路走進新村。我抖了抖背包,抖擻精神,把步子加快,走到最後第二個屋子。對,就是這裏。我穿過廚房,我悄聲走到後廳,尋著你的身影,靜靜地緩緩地趨近你身後,在你耳邊憐惜地輕呼:

“嘿!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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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靈:本地對印度人的俗稱。
2天光鳥:常于膠林出沒,其叫聲如“鬼呀!”鄉里人管它叫天光鳥。
3甲拜燈:膠工系於額前的照明燈,以一種“臭電石”點燃。
4蝦佬:英文問候語“哈羅”(Hello)的方言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