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09

夜奔



“大家想不想玩遊戲啊?”那人試圖以誘人的口吻及溫柔得能溺斃人的聲調引你入彀。你呢,你在一陣歡呼的喧嘩中保持一貫的沉默(隨時引爆的沉默),並把嘴角輕易地牽動成一絲年輕的笑容,仿佛你也樂在其中。

你模糊了現狀中的年齡心態,你知道,屈指數來那已是過了去的十年了。

他們很放。他們說:拒絕讓生命留白。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祭起各種怪異的姿勢狂歌勁舞,只要他們認為這使他們快樂。你知道,他們活在一個與你完全不同的XYZ年代,管自己叫新新人類。他們敢作敢為,沒有你的諸多顧慮――你?你甚至拒絕讓別人知道你的年齡,憎恨那些一直探索你生命深處嵌藏的過期青春與發了酵的故事的人。

你在飄。你屢屢讓自己逃離現場――即使在別人面前強留一副軀體,也不過是沒有豐涵內容的靈魂,你想像自己是失卻意識受傀儡的骷髏,一擺一動皆不由自己。

“你什麼名字?”“讀什麼系的?”“是七十九年出世嗎?”“家住在哪里?”這樣的問題不斷以核彈的威力轟炸你。你精神散落滿地成零碎的碎片。你有時還能笑笑,寫名字給人看,但這樣的時候極少。“這字怎麼念?”“咿,有這個字的咩?”又是一枚炸彈。你覺得自己碎得七七八八體無完膚了。

於是你迅速拉開了門。奇怪的事開始了:你不知道哪來的這扇門,你張望良久而門終於被你上前推得敞開。你離開嬉笑聲如落英紛紛的那個空間。走出去,你對自己說。四野流動的新鮮空氣狂撲而至。你貪婪地猛吸,就像你快缺氧,而上帝隨時伸手從你體內攫走你的生命,你狂吸著空氣,那種滿足,令你有麻醉的感覺,有昏厥的感覺。

然後你突然發覺你在狂奔。這場奔跑快得無法想像,前面是黑暗,耳邊是嗖嗖而去的風聲。你覺得那前面是什麼了,是,你向著黑夜沖去,向命運,向人生,向不可知沖去!你期待光線,熱切地往前,希望從黑暗中看出一線光源來!你忍不住向前用兩隻手來回地掰,在踉蹌的跑姿中一束光忽忽閃爍,你緊緊抱住!告訴自己:再也不想放開,不願放開……

“你要玩遊戲嗎?”這一聲問句在你腦門前後左右轉悠試探,回音震盪,接著那聲疑問又低了一些些,柔和了一些些,似乎輕輕愛撫你深沉憐憫你。終於你惶恐不安而怒吼,說你不要了不要了!漸漸又覺著你臉上有一種跡象如洪水激流急速蔓延,面頰上青筋跳動緊繃膨脹,你壓著臉,企圖扯平它的起伏安撫它的激動。然而那綿延不斷的鼓噪悄悄爬上你的耳膜以最強音留言:親愛的,你將永遠無法扯平。

你不停地狂奔。你無法想像向黑夜狂奔要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氣,你的心明明叫著撤返,你卻沒有停下來;你怯懼的身體搖晃發抖,然而你卻哆嗦著也要與黑暗拼搏到底。望著無可名狀的暗暝,你那被魑魅媚惑的心開始運作生產力量和勇氣。你無法想像黑夜能給你多大的力量和勇氣,有多大的驚嚇,便生出相等量的力氣――你,在恐怖惶然之中繼續夜奔!

在奔程中,你無法支配你的下肢了。於是你捂著臉,嚶嚶而泣。自你眼縫進入你眼簾的全世界皆動盪扭曲,事實的真相真得讓你無法置信――你多冀望超越這片慘暗呀!

沉默的聲響繼續鏗鏘,平地響雷,仿佛在說,嘿,這就是遊戲規則。你逃累了,累得匿伏于自己編織成的各國思想哲學家偉大的帳篷裏頭。你在帳篷中仍舊狂奔,一思及束手就擒毫無對策地坐以待斃,在駭懼中的細胞只得卯足了勁衝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律動的心臟以川流的血液在血管裏如此競相走告。

你堅信黑暗的盡頭會有光明,生命總會有轉彎的地方。終於,光明在你的心房開了一盞夜明燈。在如死的寂黑中,你竭力賓士。腳下虛虛實實,似無路卻有路。

前路不斷邀請你,你不敢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