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713

天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的一位朋友寫了篇文章開頭就說,你抬頭望過天空嗎?

這句話帶給我一些想法。天空不是舉首睜目可見,不必特意凝視的嗎?然而昂首仰望,無際穹蒼,一分鐘前的那片天空常常已不是這時候的天空。對我而言,天空如同變化,可以一刻之間,讓你思緒插翼飛向冥冥。天空會隨時變臉。變化無常的天空的臉,讓我想起小時候。那時,小小瘦弱的自己,坐在我家木板屋靠窗的坐位,思潮起伏,天空的臉打了一層薄薄的素藍妝,它的心情也像喜愛上妝的女子,顏色變換無數次。而那時,村子裏的鳥聲啁啾,學子在校園的聲音也此起彼落的熱鬧樣兒。我期待,我期待著,被老師從遙遠的白日夢中拉出來,然後然後啊,琅琅讀上一個清爽的早晨。

當自己終於被緩緩的音調喚出,遠遠仿佛有一片泛紅的霞潮,擁奔我處,童年的記憶永遠瑰麗,夢中的自己繼續拿起書本,害怕的喜悅是那麼熟悉的一種體會。於是我笑,把聲音放低,把稚嫩的音色調沉,把靈魂放到窗外的世界,天空中的太陽發光發熱啦,每一條金絲縷,把每個孩子都照射成金童子,溫暖每一個金童子的孤獨卻愛熱鬧的心。那時啊那時,天空的紅色是夢幻的色彩,不但鮮豔奪目,也培殖勇氣與信心。天空的紅,於是有了英雄的象徵意味。這樣的事,還未入學的我,常常在翻動哥哥的書時想及。

那一年,大我兩歲的三哥上的是下午班,我每每假裝拿他那每次都忘了的水壺走進校園,在每間課室外踱步窺望,複在三哥課堂門口偷偷望進去,一直到裏面的老師喊:“你找誰呀?”

“我……我找我哥——”我說,並把水壺高高舉起。登時哄堂大笑。那個時候的三哥靦腆的臉至今難忘。

後來,紅色的太陽把我褪了色的書包繼續由綠色曬成黃色。我背起書包,從學校的旁門穿出來,食堂的阿婆的面色六年來還是陰沉得快要下雨,只有偶爾難得一見的一抹微笑,在賣面給你時隨稱讚你是乖學生時免費出賣。我低頭一面踢著石子,一面看著回家的那條路把十分鐘的時間吃掉。那天下午,同學的名字和表情填滿了整個天空——張XX,第二十八名,江XX,第五名,鄭XX,第十二名……我渴望那一年的成績永不褪色,為我奢想父母的愛爭得條件;然而雙老說考得好是應分的呀,不應作為交換親愛的條件。曾經我以為苦掙的果實可以剔除天空裏滿布的失落的雲朵,原來只是我在苦夏裏做的一場乾旱的夢。

而妹妹仍然為她是個女子在新年時爭得一件美麗的裙子。而無論什麼時日,父親總把我們童年的記憶與他的距離扯得好遠,那時,咖啡館裏的麻將台,大概是比老婆孩子還親的吧。而當時最小的妹妹,偏又得寵,幾個兄弟常常為了父親的偏心,心有疙瘩。直到患癌症之前的幾年,父親突然留意起家中的狀況來。漸漸清臒的面孔才變得和藹可親,那時候,我已經盤算好進師訓,拿津貼,勤讀書,以後再想辦法跨入大學門檻。教書教了幾年後,我終於可以走進馬大中文系的殿堂,當初的遺憾都變成了激動,還有,還有很多很多說不出來的感受。捧著錄取信那一刻,時光仿佛回到年少,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並在心裏用大喇叭的聲量播放:“爸爸,如果你還在——”好像證實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曾被證實。那些等待入學的夜裏,這樣的想法頻頻催人淚下。悲欣交集啊!轉念之間這麼多年過去了,爸爸,爸爸,多少年了呢?是十年吧?——我常常不願意自己的記憶太好,深怕把潛伏在記憶極底處的悲傷喚醒。

童年有時真像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魘,而為什麼呢?這麼多年過去了,童年依舊入我夢來。每一次,不只是翻新內容,還把蒼白的舊時光補上色彩。那時的天空呢?現在的天空呢?不管我去到哪里,看我的仍還是那片天空!異鄉,家鄉,徘徊,天還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我曾經在這裏吧,曾經在那裏吧,但是我卻必須要問哪,應該作為我們的天空的爸爸你呢,我們曾經不懂得憐惜的流光呢,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