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122

遙寄亡妻——一個人在他鄉




卿卿如晤

挑燈展讀自己
暗夜中與青春搏鬥
歷史老得雞皮鶴發
蒼白如死
血肉模糊卻相連的臍帶
無法挽救因缺氧而窒息咽氣
的發梢,枯槁的昨日
撕裂超越半個世紀的老人斑
歲月的五官不斷扭曲悲慟
每一條神經線都呼喊——
遺憾
遺憾無暇呼痛


吾妻

迂腐的歷史狂熱戀愛盛裝的自己
我貪婪地吮吸簇新忘卻冷郁的古夢
不許深夜有夢,不許!
古老的夢是因非果
不可再繁衍
在更純粹的默哀裏步入涅盤
捨身凡塵
獨自證道


吾妻

貧病的記憶史實掙喘求存
再行吟不成豐碩的詩
叔本華和尼采在生命烘爐中被燎烤
性靈欲望的魑魅虎視眈眈伺機煉成丹
在有意義與無意義之間繼續吊詭
狂妄與野蠻不須慚愧
慚愧的應是日月與流年
在流逝時尚不存善念
“歡迎光臨——自欺欺人的幸福野店”
這前面是僅有的豎牌
不知是座標
還是路障


吾妻

我手上的兵力和武器
能防衛多少時候呢
所有沮喪沉抑和消極
皆在數步之遙列隊鵠守
等著鳩占每一個魂靈的雀巢
磨銷鑿剔以各種主義為底線的
堤防和堡壘
無物無我無色無受想行識
苦是真相煩惱是菩提
活著就是行動而非只是呼吸
信者得救信者得永生
我為我主上帝已死——啊!
主義在壓力下縊死
我們仍要以頭腦站立
對這個一次性的生命呵生命
無法憑空思索無法思索


吾妻

有人說生命之樹常綠
生活是灰色的
無明與貪嗔癡
一直潛伏蟹居於“我”以至終老
我祈求啊,讓沉著壓抑與內斂
常駐我心(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
而對於自我我要如何描繪
如何刻劃永恆
才一下筆就孫大聖抹了臉
本來面目是滄海桑田
樹未必常綠
生活也不盡是灰色


吾妻

羊群在失眠的空中躍過
苦苦搜尋業已乾涸的快樂溪流
生命的悲喜在莊嚴的河床面不改容
我因而沉默
(曾經以為我是一枚地雷
擁有的是安然平穩的現在
和最動盪破碎的未來)
請勿梳動我擅自結霜的華髮
隱居其間我溫柔黝暗的甜美
隨時引爆轟碎過去未來上下四方
以最妖媚的力度和姿態
探索攫取並深撼
汝日益枯竭的芳心
在汝行將忘卻之際
我將出現
——以生命與愛署名

卿卿如晤


永遠的小孩




我坐在這裏不停地打盹。

當陽光遺留在空氣裏熱溻的感覺,都教火車晃動體態逶迤而去時被空調機硬生生地推擠出一節節的車廂之外。窗外的光影不斷嬗替;藍天白雲在外,多舒適的安撫啊!

我於是坐在這裏,身體在座位上放鬆滑落。呵欠如影隨形。

遙遠而細碎的聲響,在火車軋軋的巨響中千方百計躍進我的耳際。我知道那是空氣裏歲月被撕裂的聲音。

昏沉之中,那雙慈祥的繭手仿佛就在身旁,那把永遠柔美的催眠聲如常守護。我在擺蕩,擺蕩于徐緩冗長的頻率中。怎麼還是這首老調子呢?就只有這首歌謠嗎?

我微眯著眼也微張著眼,在眼睛開和合的矛盾中注視前方。前方是黑暗,黑暗是一件籠住時空的巨袍,裹住被穿透與被撕裂的歲月。那個孤小的靈魂,那個遙遠的小孩,在寧謐而動盪的墨黑裏摸索,困難地前行……

(在夢寐中,你可有審視我的不安呢?把我離軀的魂魄,輕輕地牽引吧我把整個自己都交付予你了。)

這濕綠的山林是哪里呢?

啊啊,眼前這破落的木板屋是誰人的家呀?

――媽媽,我如此悄悄呼喚。當孤寂把我的勇氣趕走,變成瘋狂的巨浪吞噬我,媽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媽媽?

當我企圖以哭喊聲自衛,以你教的夢囈般的老調子來驅逐驚懼,卻發現聲音一如稚嫩的小孩。媽媽,整條街只有我尖銳的聲音撕破長空,好冷清啊冷清得讓我發抖!

對門後山的膠林不住地傳來鳥鳴與蟬叫,啁啾啁啾,知了知了,多煩人啊我一聲也聽不下,心裏很是害怕四處還是不見一人的情況。我抹去眼中的目屎,蹲坐在屋子門口良久。良久良久我抬頭,抬頭看木門左邊的一片鐵卡,鐵卡上刻著模糊生塵的A23號。這不是我家門牌嗎?

我伸手去抓呀抓卻踮起足尖也夠不上去。我的四肢怎麼像粉藕一般粗圓短小啊?還有這門牌,誰把我家門牌放高啦?

疑惑間被一雙巨手憑空擎起,是誰啊?我竟然說不得話。那雙手拍拍我磨過地上的屁股拍了幾下,塵埃抖下來了。我看到驚懼像個賊躲貓貓似的躲在門前的南海水蓊樹後,我笑了。回頭看那個人,我依在她肩上,嗅她誘人的乳香,噢是,就是她。

(我仿佛知道是夢,偷偷把她的霜發塗黑,把她的魚尾紋撫平,把她身上經時間加工的老味撲滅。這是夢,是夢我才不知道自己才那麼一點點年紀啊。)

是。這是我的搖籃沙籠。這是我在晃動的夢中與童騷味格鬥的地方!這是把人催入夢鄉的溫床啊把童年搖落了地,把嬰兒搖得會爬會走會說話會思想,把美麗的故事搖進了川流不息的歲月長河,搖到了夢中也難得見到的外婆橋,搖出了歡笑,還有淚花兒……

而夢裏夢外的角色不住對換,時老時少,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何許年紀。一忽兒,那個以小手小腳艱難爬行尋找與觸摸新奇世界的,是我;一忽兒,騎著鐵馬狂踩而去讓林野景色嗖嗖倒退穿過那叢教人疑懼的鳥蟲交響深林處的膠林去的,是我;一忽兒,當故鄉在記憶裏變老,鄉音如同夢寐,那個在異鄉陌生床鋪上對窗前黯淡的月但願天涯共此時的,竟也是我――對如此迅捷遞變的流水年月啊這人生,我哪能不恍恍惚惚啊?

(時間呵時間,請以碎步徐走,莫要急躁,讓我更扎實更平穩地迎向漫漫長路罷!)

“蓬!”眼前驀地一亮!

——三哥,讓我也去!

我的心頭鹿撞,掌心不斷沁汗,身體一個勁兒地抖顫。

——行,可你記住得聽我的!

望著三哥好不神氣的模樣,我不禁又疑惑地問:

“那兒真的有許多蔬菜瓜果嗎?不騙人?”

三哥點點頭,面有得色。

——帶我去帶我去,我說。

三哥雙眼骨碌碌地轉了幾下,“可回來你要守得住秘密哦!”

他一顛一拐地走向藍伯伯的家,肩膀一直向一邊傾,回頭認真地把一句話拋過來,“要不,就再沒下次了!”

眼前忽地出現了許多瓜果蔬菜可喜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它們曾經如何在書本上,在媽媽的菜籃裏咧開笑容,誘惑著不堪一擊的我!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

真的有好多好多菜喲!

——看,它們鑽出了沙土,一棵棵整齊地在地上列隊!有一些在木枝架上攀緣,無論多高,瓜呀豆呀卻向下垂著,低著頭老老實實的樣子。

我的手沒閑著去摸,我的眼沒閑著去看,我的嘴也沒閑著說--哥你瞧,它們是活的,它們是活的!而且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啦!

陽光擁抱著大地。

好多的吉靈阿嫂1在菜叢裏穿來鑽去勞動!好熱哪,哥,看他們流汗的臉,好苦哇。她們的手在忙著幹活兒,腳在快速地移動,她們在趕些什麼呢?還有還有,她們怎麼都那樣黑呢?是太陽把她們弄黑的嗎?

對了,我們的媽媽呢。媽媽在膠園裏曬不曬呀?那兒有沒有這裏大?要走多久才能把所有膠樹割完哪?媽媽也那麼黑,一定很勞累吧!在屋子裏,我總是能聽聲辨出哪輛經過門前的腳車是媽媽的;然後飛快地跑到屋後幫著卸下腳車兩旁裝著膠水包或膠塊兒的鐵桶。那時,總看到媽碼鼻樑上沁出的汗珠,額頭上盈盈的汗水……

——好熱啊這裏。哎呀,死蚊子!要死啦這麼大只,叮人好痛哇。死蚊子好凶啦,我們回去吧好不好?這裏又熱又渴。瞧我身上的叮瘡,好癢啊我們回去吧。

(膠林裏的蚊子也這麼凶嗎?媽媽你教不教蚊子叮啊?疼嗎,癢嗎?太陽還沒起床的黑壓壓膠林裏必定有著更兇悍蚊蚋――是嗎?是嗎?可你總趁著午後的空檔講著水蛭如何吸血的故事,並描述天光鳥2不知在哪里喊鬼喊得有多淒厲可怖。你卻笑了。我們也笑了。仿佛那是件很好笑的事。你無懼黑暗中蚊蟲的肆虐呀?在他人仍安穩在夢鄉中酣睡時隻身走入山中!山中杳無人跡,零落孤獨的甲拜燈3照明下的世界,是怎樣的一片冷清與寂寥呢,媽媽你卻隻字未提。)

可惡的蚊子!

我用力地拍打。鼻頭忽地酸楚難當留下一抹鼻涕。

——邋遢貓。不害臊,三哥說。

我不服氣地把鼻泗擤掉。忽然想起媽媽的手在我臉上摸動時那股揮之不去的膠臭。那股讓我深深厭惡的惡臭,不明白為什麼,此刻卻教我覺得溫暖無比。在逃離家幾個小時後的此時,媽媽憔悴勞苦的臉孔,卻比膠樹上一刀一刀的刮痕更其深刻地刮在我的心版上了;她那沾滿臭味因不辭勞苦而結滿粗繭的手,比任何一雙柔軟纖細的手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在那時,我的心眼裏原已十分迷人的菜圃懾人的風景,你知道嗎它們怎麼也比不上你掛在臉上的一抹歡顏啊媽媽?

(媽媽,在夢中的我,有著更清醒的心靈。我隨在三哥身後,遠遠想起:林野深處嗚咽冷冽的晨風,如何撕裂你每一分青春的容顏:你額前的寒燈,如何在沒有陽光的早上,照明七個子女的路,溫暖我們的心;你在炎陽下大汗淋漓跋山涉水,沾染渾身惡臭,卻把溫飽帶回家來……)

——喂,走咧!

三哥扯了我一下。不知怎麼搞的,我看著那一群在瓜棚下菜園處勞作的工人們就掉入胡思亂想的巨網中。他們好像一幅流動的畫面,在腦間有魅惑的色彩與動感,不斷地浮現。

我趕在三哥背後,卻另有一個世界與我糾纏。那天的陽光,曬得我的脖子手臂陣陣赤痛。我們沿著黃泥路,穿過油粽園踢著油籽,來到一條清澈的溪流。對著山林美景我只覺詞窮。

樹蔭下涼風徐吹,蟬聲聒噪。樹上有小鳥,水裏有遊魚。岸上是一個發愣的小孩,那個小孩就是我。我像只旱鴨子呆立岸邊,睇望水中自己的倒影展露發黃的牙齒說,蝦佬4你好。笑壞了水中兩個遊得像活魚的人。他們笑啊笑游呀遊,說我是個小怕羞。我紅著臉注視他們光著的身子,在水裏那麼悠游自在,猶似發亮的泥鰍一般。而我卻仿佛封閉在一片小小的天地裏,不敢跨前一步……

我木立於漫山樹葉覆蓋的樹陰處,一陣不能言喻的空虛感倏地將我包圍。

天色不早了。空氣裏的陽光愈來愈稀薄。

三哥還在溪水裏囤起沙土阻擋小魚遊過,他和藍伯伯的兒子玩得不亦樂乎;溪水不時濺上岸,我不知是盛情邀約還是極力嘲諷我。而太陽要回家了,我透過黯黑的樹影發現光線的急速遠離,嘴裏開始咕噥。哥,快走了啦。快啦。

——媽媽。我突然很怕,這裏到底在哪里?樹葉後面的天空那麼陌生,離家有多遠啊?

——噢媽媽,你是否在水井旁的鋅板沖涼間等急了?我們應該在此時乖乖地排隊到水井汲水洗澡了,但我現在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啊媽媽。

黃昏的夕照掛在天的那頭。我望著片片紅霞,跟著也發急了的三哥。走出背著你到來的野林……

(那一段路程,心裏一直有一面鼓在敲擊著,鼓聲擂得那麼響亮,在路上都沒停過。在夢裏,那鼓聲一直響進我成長後的日子,都沒停過!)

那晚,我們在藍伯伯的家躲了一會兒,肚子響如雷鳴,知道躲不過。

藍伯母說我們死定了,媽媽把我們找遍了整個下午哪。

我和三哥只好硬著頭皮佯裝若無其事地走回家門。三哥說他已準備好應付的臺詞,可保過關。可還沒進屋,媽媽便怒騰騰地揮鞭抽我,我笨,吃抽了一鞭,放聲大哭起來;雙手不住擦著被打處,嗚哇嗚哇地淚爬了一臉。三哥呢?他見勢色不對,馬上拋下我一蹦一拐地逃到屋前後山林藏起來了。媽媽消不了氣,對著黑漆漆的山林嘶喊:

“死蹩腳仔,有本事別回來,回來看我不把你打死!帶弟弟亂走哇!”

她憤怒地說我們害她找了一個下午不見人影,沒人知道我們的下落……

她對著我吼:“不許哭!再哭便多吃一鞭!”

我望著黑暗的後山,想起今午在藍伯伯芭場裏的景象,視線模糊,縮在厚紙皮砌成的屋牆一隅泣不成聲……

三哥後來還是捱不住餓回來。

我在另一間房聽到藤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每一聲都驚心動魄,讓我顫慄!我蜷縮在地板上,緊捂耳朵,不敢聲張。

夜裏,我獨自數算著浮起的鞭痕,看著睡夢正酣的三哥,自己是何其清醒呀!媽媽年輕時的藤鞭從沒饒過誰,她不會為你平時乖一點而放你一馬。在輾轉反側中,我看到三哥嘴角輕牽的微笑,與媽媽的如此相似:他在夢裏仿佛又笑著蹦跳起來了!

(而在夢中,那些紅腫的鞭痕一一寫滿母愛;在記憶中不斷虛實交錯,在生活中乍隱乍現。)

我知道自己對外面的世界曾經如何嚮往過。

在夜夢中我一再脫軌以印象虛擬實境,在現實中一再從別人口中探求經驗和事蹟。年少本應對自由追求,對美好盼望,對成長狂想,而我卻必須在自己的憧憬和疼惜母愛兩點上取得輕重。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橫跨歲月後重讀童年的青年的我,再怎麼看也看不到小時候那個多彩新奇的世界了……。

唉。誰可以帶我回去小時候,看看那從前錯過了幾許風景的小孩呀?告訴他我有多想念他,想念那一段飛走的童年時光啊?

那些偶爾返鄉的日子,總在老家的簷前門口,或古井旁,或雞寮邊,或婆婆砍了疊好的柴堆前面,驚異地發現一個靦腆的小孩,獨自蹲坐或佇立或躲藏在一角,眼神茫然,若有所思。我快步迎上去,急急伸手觸摸小孩羞澀的臉龐,惟恐風一吹小孩就會突然消失。然而,才把手舉起來,小孩卻真的在光影中一閃,不見了……。

常常在這樣的夢境失魂落魄地乍醒,醒來已是清晨。

“是?”我睜開眼簾,輕顫而起,用馬來語說了這樣的一句話。眼前猶如聚焦不對的景象,我知道那是火車司票員。我輕揩眼角,報以一笑。不敢相信眼角冰涼的潤濕是我掉落的淚。――到了?

我說了聲謝謝,從天橋走到另一邊月臺,再走出搭客稀少的車站。

沿著街道,走過警局和長長的一排店面,在巴刹不遠處的岔路走進新村。我抖了抖背包,抖擻精神,把步子加快,走到最後第二個屋子。對,就是這裏。我穿過廚房,我悄聲走到後廳,尋著你的身影,靜靜地緩緩地趨近你身後,在你耳邊憐惜地輕呼:

“嘿!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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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靈:本地對印度人的俗稱。
2天光鳥:常于膠林出沒,其叫聲如“鬼呀!”鄉里人管它叫天光鳥。
3甲拜燈:膠工系於額前的照明燈,以一種“臭電石”點燃。
4蝦佬:英文問候語“哈羅”(Hello)的方言譯音。